染色的过程,像爱情。
是浓情厚意的姻缘,染料的颜色和织物的纹理拥抱,
彼此进入对方生命,一辈子不弃。
是刘三姐的歌:连就连,我俩结交订百年,
哪个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。
若生汉唐,或者明清,
一定要做那一个善于印染的玲珑女子。
织好布,裁好衣,缝了穿上身,临水自顾,有薄薄遗憾,少了颜色。
看看日头还没下山,提篮去田野上采集草木,回来取汁染衣。
还要邀上同村的姐妹,一路踏歌迤逦而行,风吹裙袂,满袖花香草香。
茜草、栀子、蓝草、紫草。染红,染黄,染蓝,染紫。
采满一筐,回家经过村口的小桥,停了停,
顺带着捋两把皂斗,回去给父亲染腰带,给哥哥染鞋面。
哥哥进山,托他带一筐石头,要朱砂、赭石、石青、石黄……煮汁,大盆小盆。
这边是红:桃红、水红、莲红、银红。那边是青:天青、蟹青、蛋壳青、葡萄青。
东边是蓝:天蓝、翠蓝。西边是白:草白、月白。长长短短的衣按进去一起煮。
染上襦,给自己染桃红,给嫂子染莲红。
染长裙,给妈妈染天青,给自己染草白。
这是风情。
到乌镇去,老远看见晾在半空里的蓝印花布。
染坊里的布,蓝底白花。
空气里似乎有水的湿气和蓝草的清香,恍惚以为回到明朝。
木质的老柜台里,有几个中年女子在卖衣饰鞋包,
或包着蓝花布头巾,或系着蓝花布的围裙,或身着蓝花布的斜襟小袄。
在时光停留未醒的古镇,染,隆重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
一朋友,给北京的新房子装潢,跑回安徽,
抱走整匹的蓝花布,用它做窗帘,做电视机后面的背景墙……
我坐在她家客厅聊天,是夏天,却只觉四下漫溢染衣坊的清凉气息。
都是怀旧的人,不过是想从一方方蜡染的蓝花布里,让心贴近从前的那些草木时光。
抬眼看窗外,阳光透过窗帘,也成了斑驳的蓝色。
阳光也被染了,染得软了腰身。
染色的日子,日子庄重。
想起从前,乡村人家,几乎家家置有洋红颜料。
街上铺子里也抬眼可见。做喜事,鸡蛋煮熟,不剥壳,壳上染洋红。
大人吃喜酒回来,口袋里一定揣有那样的红鸡蛋。
堂姐出嫁,第二年生了宝宝,大妈买了大段老土布,撕成方块,
过水,石头上使力捶。晒干,土布软了,白了,下盆染洋红。
喜三那天,大伯一担挑到姐姐家,小孩子的花衣服、红抱被,老母鸡、红鸡蛋,
还有那一大沓染了洋红的老土布,叠得方方整齐,给宝宝做尿布。
春天孵一窝小鸡,奶奶怕它们跟邻家的小鸡混掉,不好认,
给小鸡的尾巴和头上也染洋红。门前撒把米,唤一声,一片红,啄食,万头攒动。
染洋红的日子,乡村那么喜庆。
国画里有种技法,叫染。勾,皴,点,擦,染。
没有染,就少了太多韵味。所谓烟柳,没有染,那柳如烟如何表现?
寒山瘦老,林木郁郁苍苍,没有染,那色彩的深浅如何处理?
没有染,就没有纸上江南那湿淋淋的村郭和水云天。
似空未空,若隐若现,是染,赋予了古老中国画以禅味和诗意。
一管羊毫,吃足了淡墨,宣纸上一坐一躺,山长水阔:这是染。
染,丰富了生活,点亮了日子。
朴拙灰暗的,在染里,生动明丽了。
平直冷硬的,在染里,含蓄空蒙了。
染像爱情,让生活和艺术走到一起,终老。